人生忆想
发布日期:2012-05-16 阅读:3654次
人生忆想
张之先
一、生死篇
幼时给一只小鸡洗澡,见它顷刻死去,母亲告诉我它不能再活。心里难过,但没有恐惧。那年我5岁,第一次知道死亡。8岁时,比我大4岁的姐姐,参加老师的追悼会回家,在堂屋嚎啕:人为什么要死呀!从此,对死亡产生恐惧。
母亲去世前遗言:如果没条件捐赠遗体,火化后把骨灰撒在自留地作肥料。妹妹不同意:我不能每天在地里翻动母亲的骨骸!母亲去世火化,我捧着尚有余温的骨灰,爬到村边的老青山顶,一边撒向天空,一边撕心裂肺地呼唤……
文革时,家父被羁禁,病得严重,“革委会”怕他死在厂里,“开恩”批准他外出治病。我去接他时,这位由大书法家于右任证婚的纤弱文人,已经奄奄一息。他一边喷止喘剂,一边艰难地挪动双脚,一段十多分钟的路程,他竟走了两个小时。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残很快结束了他的一生,死时两眼没闭,留下的最后一句话,是要子女们相信他是清白的。他何尝不清白?!那天,恰是他58岁生日。看着火化炉呑走他的那一瞬,我的心在颤栗!那是我失去的第一个亲人。因为年轻,对父爱的回报,已永远无法弥补;而少年时对他的教诲老是当耳边风,让我追悔一生!
94岁的祖母对我说:我睡着了你把金银财宝放在我手上,我会知道吗?她是清朝出生的人,比现在许多人活得明白。看到有些人为死者造大坟,搞排场,不禁想问:死者活着的时候,厚待他没有?生前宜尽孝,不必死后装哭闹。要知道,在棺材上涂刷再多油漆也无济于事。
一位亲近的老教师,一生只为教育下一代,终生未婚。克勤克俭,从不会享福,也不索取。那年她80岁病倒,需要人照顾。领导出于关怀,又给她搬新房,她再三拒绝。在搬进新居的次日,她选择了堕楼弃世。很少有人能理解这位优秀老人的心。始于平凡,安于平淡,终于无私,归于自然,这是一个真正值得敬仰的人。
中学时代影响我最大的人:一个是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》的主人公保尔•柯察金,一个是雷锋。而我最敬重的英雄是谭嗣同,为了民族利益,一句“请自嗣同始”而慷慨就义,是何等惊天地、泣鬼神!
人生百年,“万寿无疆”全是屁话。既然死亡不可回避,怕有何用?不如活得明白:做自己喜欢的事,更要做应该做的事。这个道理,不要在“无常”驾临才明白;但要做到却难上难。其中缘由,包括因为我们无法知道事情真象而被胁从、盲从的事经常发生。
每去一次火葬场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:活着不可胡为,不可留下骂名;拥有再多财富,走时一文也带不走;死后很快就被湮没,不要奢望名留青史。
十余年前,我发现自己心脏有病,有时每分钟只跳30多次,且经常停跳2秒左右;据医生说,停三秒就回不来了。但我没有任何感觉。生命在无痛苦状态下结束,是最幸福的事,愿老天给我厚爱。因此,我常常想到,也许,明天我就会离去,一定要快乐地活在当下!
我的心脏病吓坏了不少亲友。妻子为此提心吊胆,白发愁生,经常会在半夜惊醒,把手伸到我的鼻孔前,测试我是否还在呼吸。而我却依然如故,每日间活蹦乱跳,如生猛海鲜。清晨苏醒,第一件事,就向妻报到:昨夜阎王喝醉,不愿接纳鄙人,以后再说。
好友魏宝荣为我介绍名医治疗心脏病,不料他却因心脏病先我而去。天妒英才,我伤悲欲绝。我永远记得我俩的友情,他的身影,宛如昨日。
去某医院查心脏挂24小时动态心电仪,女医生问:发现有多久时间?答:12年。第一次检查也是这个医院,是个男医生。女医生惊奇:我们医生都退休了你还在挂Holter!我笑道:至今只知病情不知病因,阎罗不收。
60岁本命年,用眼不慎,右眼黄斑病变,基本失明。不过老天也很宽容,没让我破相,留下左眼,尚不影响生活和外观。表弟调侃,赠我雅号:“眇翁”、“省父”,甚好!由此悟到:你不爱惜那个器官,老天自会帮忙回收这些零件!
高中生物课,老师把一具真人骨骼放在讲堂上,开始讲骨骼构造,记忆犹新。死后遗体还能用作教具,这是件有意义的事,生命的局部还在延续。而在中国的医学事业上,我们只有极少数的遗体得以利用,更不用说器官移植的需求。无论入土、火化总有污染,捐献给医学研究及器官移植才是大善终。
我60岁生日那天已同妻子、女儿在红十字会遗体捐赠书上签名。
二、亲情篇
儿时与姐姐一床睡,爱尿床的我,一晚上要浇醒她一两次;做错了事,她常为我顶“罪”。父亲宠爱姐姐,母亲宠爱妹妹,姐姐呵护我,让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。
50年代,母亲在贵州农林厅茶叶推广站工作,后照顾关系调回重庆,在肥料厂当化验员。“大跃进”年代,厂里生产假化肥,她斥责说“人哄地皮,地就要哄肚皮!”她因此而“荣获”“下放干部”称号,戴着大红花去农场劳动,回厂后仍然到车间下苦力。于是,她主动要求去她工作过的贵州,带着我的两个妹妹当农民。她用一颗善良的心和一双勤劳的手,为当地村民做了大量好事,却被打成“坏分子”,理由是“不住在城里,却住到乡下来的一定是特务”,那台她自己组装的收音机就是“收发报机”。
她不服管教,到处喊冤,被投进监狱。她始终没向恶势力低头。大姨妈告诉我:日本人占领家乡,你妈和我碰到日本人,我行礼,她昂头,吓得我急忙向日本兵赔礼,假称她是“疯子”才免了一场灾祸。
60年代初,每月定量2两油,不够炒菜,只好炒在盐巴里,我们一边上课一边用油盐开水充饥,同学们几乎个个浮肿。学校足球场改为菜地,种下红薯、玉米、瓜菜等,用尿养小球藻……开饭钟响起,我们将最后的力气用于冲刺食堂。
母亲常为几个孩子三餐发愁。妹妹因饭少赌气,母亲把自己碗里的饭拨给她;我心酸楚,蹲下身说肚子痛,把饭推给母亲,看见母亲的眼泪掉进碗里。至今,看见没吃完的饭菜,我就会想起那时的空碗,习惯用开水涮尽喝下,不让碗里留下一颗饭粒。
母亲告诉我:你不是大少爷!要我打赤脚、拾煤炭花、挑水。我参加工作当铁匠很苦,探亲时她还让我跟着村民下井挖煤。10小时的矿井劳动,回来躺了三天,身上的煤黑一周没洗掉。我这才知道:比我苦的人很多,从此不再叫苦。
我不过生日的理由很简单:儿奔生,娘奔死,生日是母难日,凭什么要为自己庆贺?每临近自己的生日,我都先给母亲寄钱,再写信回去问候。如今母亲早已去世,我更不过生日。母亲中风,我们四姊妹都提出要接母亲到身边侍候。有孝顺子女在,母亲的病好得出奇的快。
母亲到深圳与我生活不到一年就要求回贵州,她说她看到我们夫妇事业有成,她就放心了。我知道她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:深圳的人住宅紧闭,邻居门声相闻,见面却不知何人。贵州安顺九溪村是她曾付出心血之地,村子里有300多孩子是她接生的,村民们十分敬重她,喊她“邵姨妈”、“邵太太”,叫得她点头都点不过来。文革平反后,她当了政协委员,在村里的威望更高。母亲去世,我赶回去办丧事,满村乡邻来吊唁,哭丧之声,数日不绝。
高中时,母亲带着俩妹妹下了乡,父亲照顾不了我,我便认几个同学为哥姐。陈家妈妈为我做衣服,刘家妈妈做的饭菜香,最喜韩家认干亲,假期里放牛、砍柴、挑水、运饲料。干爹干妈笑得合不拢嘴。干姐口说我争宠,但很爱护我。那是我最无忧无虑的3年,至今我们的友谊浓得化不开。
认识妻是在文革中我当车间主任时,她是通过关系来学电焊工的,因家贫冬天没有御寒衣物,我就把多余的毛衣借给她穿。不久,我被批斗,别人避之不及,她却常来看我。就这样,她成了我的终生伴侣。
结婚时,我还在接受批判,没请客发糖,喜糖留着自己吃光;请客,也没人敢来。我安慰妻:真朋友不来道喜还是朋友,假朋友坐席三天也不是朋友。婚后几十年日子很甜,看来婚姻与他人无关。女儿结婚时,我也告诫:别大操大办,我不会帮你请客,更怕来客送礼,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真。
几十年来,我与妻无话不谈,虽有争吵、怄气,但从来不超过5分钟便言欢如常。我不理智时她会点拨我,她痛苦时我告诉她“有我在哩!”朋友们羡慕我命好,我认为再好的命也要珍惜、呵护。更重要的是我绝不负心于她。
新婚不久,婆媳误会,祖母为维护孙媳与我妈口角。我对母亲说:祖母是家族尊敬的长辈,母亲您生我养我,妻子要与我生活一辈子,您若爱我,万不可与祖母争执。母亲当即无言,一家言欢。
家人是我们生命中与之相伴日子最长久的人,珍惜这份亲情,互相体谅,相亲相爱,比拥有万贯家财还要宝贵。
老母生前曾告诉儿媳,今后有了钱不必让之先知道,他对自己省,对他人太撒手,不守财。妻子心直口快,不小心透露私房钱后突然想到老妈忠告,一声“糟糕”冲口而出。
年轻时与妻打赌:三年内骑自行车从重庆到九寨沟,若不兑现,家中财政由她支配。三年过,未成行,于是财权旁落。其实我才没这个能耐管钱呢!虽无权但至今不曾受过刁难。
妻嫁到我家,家中老小无人不夸。祖母被她照料得无微不至;母亲对她掏心掏肺;我的亲、堂、表兄弟姐妹及侄儿侄女个个尊重她。妻子与我共管酒楼,员工有话都给她讲。员工的孩子她也帮忙调教,孩子们也爱这个婆婆,故常被旁人误为她的亲孙子。
大外甥被我责备后对我不理不睬,来我家时先申明:我是来看我舅妈的!我接女儿来电时听到的第一句话总是:“我要给妈说”。
年过花甲已成老翁,成绩不突出腰椎间盘突出,医生建议游泳,我却没有主动性,由妻每天逼着我去。老妻旱鸭,为陪我锻炼,买回游泳教材光碟,晚上看碟,早上游泳。一年下来,她姿势标准,进步极大。我腰病渐好,泳姿却远不如她。
祖父母均90余岁高寿,诀窍是:心态平和,不生气;勤劳,做些力所能及的事;适度运动;晚餐少吃一口,一碗粥足矣!祖父特别告诫:远离酒、色、财、气。
代替父亲孝敬祖母,接老人家到我身边侍奉,也算我回报了父亲。祖母去世后虽然悲伤,但无遗憾。在照料她的数年中朝夕相伴,她的善良、慈祥已经融进了我的生命之中,总觉得她老人家并没走远,音容宛在。
祖母临终前告诉我:我没有钱财留给你们夫妇,只有你八公一幅画,你们留下吧。不久,九叔和堂弟希望把画让给他们保留。与妻商量,妻深明大义,于是将画奉与九叔,叔大乐,遂将他手中的八公信札分与我和弟妹们留念。我将书信复印件提供给研究专家,出版了《张大千家书》一书,也算是告慰祖父母在天之灵。
对孩子真正的爱是放手,引导其认识自己,培养其独立人格。
女儿3岁时走失一次,全家紧张。第2年开始按驯信鸽方式,每次增加几里路程放飞一次,直至任意远。一年后,她就可以独自从家里乘轮渡过江,由长江南岸到市中心,再独自步行10多里到外婆家去。
上幼儿园有近一里路,我们从不接送,让女儿自己去,只是叮嘱她靠公路边走、不在路上逗留,教她如何避让车辆、如何不上当受骗。妻子上夜班有三里路程,我天天接送;女儿不服:人家的爸爸妈妈都接送娃娃,你们为什么不接送我?我说:你已经长大了,你很能干啊。女儿撅嘴反驳:妈妈那么大了,你为什么还要接送她?
女儿12岁来深圳,一天放学,在我开的酒楼点一“干煸牛肉”,被我看见,把她拖进火热的厨房灶头旁罚站,问她厨师辛苦否?她从此不敢私自点菜。没有特权就不敢胡为。
有机会便给女儿灌输自立、自爱的精神,并告诉他我不留遗产给她。听腻了,女儿给她妈告状:妈!你看爸爸又在念他的遗书!
女儿17岁那年,在罗湖桥吻别父母,操着结结巴巴的英语去留学,2年后回国更学会了独立生活,可用英语或法语与人交谈。
青年时,被误导,做个文革闯将很得意,不料却荒废了10年,10年文革梦,醒来双眼荡悠悠,一事无成。我的三姑父快70岁才学画,有一方印:“七十小学生”。他告诫我:学会一样东西并不难,1年不会2年,2年不会就3年,最多5年总该会了吧!你说你笨,8年10年哪有不会的!你不要象有钱人花钱一样浪费时间,钱花了可以挣回来,时间浪费了是找不回来的!
我11姑妈近80岁还在写作和练习书法,最近写出了家族中第一本书《我的父亲──张大千》。当时谁也不敢相信,七、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能出书?她也是1年不行就2年,2年不行就3年……如今她还在继续写作。
岳母中年丧夫,带众子女生存维艰。如今养老照料靠谁?我告诉妻:你若有孝,则不必计较谁谁尽孝与否,倘若母亲只养你一人,当如何?遂接老人来身边颐养天年。
家家有老人,人人都会老。我们照料老人远不及父母照料我们之一半,但我们有多少人称得上回报了父母?家有老是宝,有老家更好,有家才有温暖!
与表弟调侃40余年,我的妈和她的妈是一个妈生的,未经许可我们互为老表。我说他猴精,他称我笨熊。如今他是作家,我搞摄影。
他藏书多而精,笑谑:“我若先死,书可赠汝。”一日来电,言患心血管瘤,即将手术,如有不测,藏书遗我!我泣呼:我不要书!要你活着!他手术后恢复如初,诙谐依旧,以前后三侧疤痕示我曰:“两面三刀,大难未死!”
三、文革篇
从小受到的教育是听党的话,要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受苦难的人民。当毛一号召关心国家大事时,血气方刚的我热血沸腾马上就积极投入。几天几夜不睡觉去游行、开批判会、斗走资派,兴奋异常,得意忘形。几天后,被当作混入革命队伍的阶级敌人揪出来,作为地主资产阶级反革命复辟的典型教材,批判我的大字报、传单满天飞,全市闻名。
我被隔离审查,被戴高帽、挂黑牌、游街、批斗、轮番审讯。我想到死,又转念:平生没做过亏心事,如果我是坏人,中国大地还有好人吗?于是下定决心:活下去!那是文革初,刚20岁。
文革派性武斗刚开始不久,我和4个伙伴被对立派包围,无路可退的我决心以死示忠。我站在窗台上高呼毛万岁,欲纵身跳下,却被伙伴们劝下。虽与死神擦肩,但当了俘虏。那年我21岁。
当俘虏时双眼被蒙,手脚被绑,几次转移关押,直到最后越狱脱险,55天受尽折磨,痛不欲生。五花大绑、吊鸭儿浮水、大棒拷臀……留下的刀疤、捆绑印久久不退,伤疤至今还隐隐作痛。在被对方摧残的日子里,每天都可以听到他们和我们一样唱想念毛的红歌。当时不解,都是毛的信徒,为何相互厮杀?谁是挑起这场内乱的罪魁?至今听到红歌,恍若回到昨日。
重庆两派的武斗升级到动用军工厂的一切武器,除了飞机没用,坦克、军舰都用上了。我这个俘虏因祸得福,没有参与更大武斗。有一次,对方一个头目壮烈了,要拉我去以命祭命(事后方知,重庆武斗两派枪毙俘虏的事不少),关押我的人不敢交人,坚持索要上级批条,使我又与死神擦肩一次。
母亲蒙冤,被打得很惨,血气方刚的我欲往拼命,被母亲拉住:现在没有真理,他们会说你阶级报复,不值!现国家主席都被打倒,我们小小老百姓算什么?忍辱也许是一种修养。经历过人生羞辱,据说能够让自己的毅力和斗志得以提升。不“忍”又能怎样?
被批判时,关押在“学习班”写检查,始终坚持做人底线:要活得有尊严,绝不同流合污,绝不干伤天害理的事,绝不整人害人。
一日,要我去某地接受批判。为防止我中途逃跑,只许我穿一只鞋。我怒不可遏:除非五花大绑,打死也不受此辱!押送者无奈,只好让步。
一次,连夜被批,不许回家。九旬祖母心急如焚,守候门外,妻子苦劝不从。次日返家,强装笑脸对祖母道:昨日与好友酣醉未归,让您担忧,下次不敢了。祖母含泪道:没事就好!我怕你像你九叔,只说了一句话就被打成右派拉去批斗。她老人家不知道:文革中,张氏家人无一幸免,轻则写检查、挨批斗,重则进牢房、遭黑打、监督劳动。一个叔父被定为黑文人,硬灌墨水下肚。
曾躲过一大劫。那是一个周日,宿舍无人,打扫卫生,把毛的石膏像碰碎,吓得半死,若被发现,死罪难逃!急关门,速将像碾碎,用报纸包上,丢到野外。
文革后期又受批判。一同事深夜敲门,诉苦:革委会逼我揭发,说你亡命工作是伪装,献血救我妻子,是为了骗取群众信任,揭发你才给我妻子分配工作。我哭笑不得,坦然曰:你妻有份工作是大事,尽管揭发,反正我是死猪不怕开水烫。事后,在大街上见到革委会那人,怒斥道:“几年来每天工作12小时以上不计报酬的是谁?是我不是你!你说我伪装,你能够像我这样伪装一个月试试看!献血救人你也说是骗取群众信任,你为什么不去献血?你颠倒是非,狼心狗肺!从今后,不管在哪里,我见你一次骂你一次!”从此,那人大老远看见我就急忙躲开。
有时想:人性本善?还是性本恶?为什么源远流长的文明会戛然而止?人性的丑恶为什么像打开的潘多拉盒子在这些年越来越泛滥?中华民族的道德沦丧从何时发生?
文革结束不久,我便申请调离被多次当作革命对象的老单位,去一校办厂任厂长。一日,原单位新上任党支部书记为我平反前来面谈,被我拒之门外。我让他在门外受训:“我见你有文化推荐你当学习小组长,你却踏着我向上爬。我若像你那样会溜须拍马,我也入党当书记了!我是好人坏人我自己清楚,无‘反’可平!”遂下逐客令。
四、交往篇
某好友,才思敏捷,善于辞令,被我视为偶像,常与之彻夜长谈,通宵达旦。一日夜访,敲门不应,后闻悉,此君近来与有夫之妇苟合,心中偶像轰然倒塌,伤心欲绝,断然绝交。至今反思,世上何来完人?
某挚友,文革蒙冤,坚贞不屈,我极佩服,好男儿也!改革开放,他沉湎赌博,我屡劝无果,便向其妻数落,三番五次,其妻不胜恼怒,反诘:你说我该怎样?我无言以对,悻悻离去。管事太宽,自讨没趣。四川人称“方脑壳”者是也!
四川美协副主席吕林生前在深圳养病,曾得我夫妇和员工照顾近两年。一日告我,欲送一幅6尺整纸的熊猫图。我拒绝说:我照顾你不是来要你的画的。吕老陡然发怒,用南腔北调的川话骂道:“老子的画,人家要,我不给,老子送你还不要!?你要气死老子!”我这才知道什么叫“却之不恭”。
某画家要我带他拜访吕林老。刚进门数分钟,吕老便倒床道:可离去,我不适!送客急返问安,却见老人安然。见我不解,告我:来者非善辈。问:首面何有此见?笑曰:走着瞧!
1年后证实,老人所言非虚,而我却无此火眼金睛。——此人初到深圳在我酒楼免费吃喝半个月,感激再三;后入职市府,颇有飞黄腾达之势,以可代购房为由,居然涂改发票骗我房款数万!我怒斥曰:尔身为共产党员、国家干部,坑蒙拐骗、恩将仇报,何德之有?纪委查实,将其辞退,勒令退款。不久,其妻带走孩子,与之离婚。果报也!
由好友推荐,为一水彩前辈画家出一个大画集。这个画家去世前委托我将其作品捐赠100幅给湖北省艺术馆,并为他联系到中国美术馆展出。老人弥留之际,其女儿对我说:我是商人,送100幅不划算,拒绝履行乃父遗嘱。我目瞪口呆,无奈地说:那你自己负责吧!索然离去。至今老人之宿愿未能实现。
某画家来访,名片上印“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三代国画大师”字样,其态浮躁狂妄,其论口若悬河。我不胜其烦,虚与委蛇,打发离去。不日,此人又来骚扰,遂让员工传言:“本人不在!”
镜头盖掉进湖水里,一不太熟悉之影友立即下水捞起归还,我感激不尽。但他淡淡一笑:你穿皮鞋不便,我穿拖鞋方便。此乃有大爱之人,从此结为挚友。
人之相惜惜于品,人之相敬敬于德!
好友因其父是黄埔军校培养的抗日名将,屡受蹭蹬,青年时上大学无望,婚后感情不合,离异再娶,情更凄戚;继之独女又遭残害,为避魔苦,远走他乡,父母去世也无法送终;加之照料肺癌病重弟弟,到弟弟去世才发现自己也患有肠癌;更为烦心的是已离异的二婚妻室,为霸房产,兴讼纠缠……但他依然乐天如常,帮助那些比自己更困难的人,人格魅力不减。
我敬重在逆境中坚强的人,我愿意帮助他们。那决不是施舍,而是尊重。
山西老画家李玉滋退休后来深圳隐名埋姓10余年,潜心研究斑驳重彩技法。在他技艺即将成熟之际,我们成了莫逆之交,我为他的精神和艺术折服。正要为他的成功庆贺和策划时,他却猝然去世。呜呼!
与表弟拜访启功老,启老笑如弥勒,请我们就坐,我嗫嚅不敢。启老曰:“我年轻时见大千先生也不敢坐,大千先生说你不坐,我也不坐,今天我还大千先生一份礼给你们小辈,你俩不坐,我也不坐了。”于是,遵命就坐。环视启老居所,除书籍字纸,装修简约,四壁徒然,老人身患痼疾却乐观幽默。他见我手持相机,彷徨犹豫,问:“为何不拍?”我指墙上“请勿拍照”的告诫,道:“不敢擅为。”启老说:“你不属此例,但拍无妨。”谈话间,有人请启老鉴定书画。事毕,对方付润笔费,启老拒之曰:“你们要付,就给北师大‘励耘奖学助学金’可也,我拿钱没用!”临别,启老为我俩题签、写匾。
启老,真高人也,令我至今钦敬不已。
与表弟带一画卷请一位颇具声望的书画大师鉴定,大师凝视画卷,环顾左右而言他。表弟示意我递上笔润;我恐辱其人格,视若无睹。表弟猴急,拉我至门外,强索之,入内递上,大师顿现喜色,提笔曰:“然!”
五、名利篇
大千世界,熙熙攘攘,为名而来,为利而往,“名利”二字,人皆向往,予也概莫能外。予诠释名利为:人品端正而有口皆碑谓之“名”;付出劳动,求得酬金,谓之“利”。反之,沽名钓誉者,身败名裂;利令智昏者,锒铛入狱。
认真做事,淡泊名利,这才叫超脱。爱护自己的名誉如爱护自己的生命,不可出卖自己的灵魂!
一日,我告诉吕林老:电视台采访我了,我要上电视了。吕老蔑笑:溅花(川语中轻佻、浮躁之意)!我脸红到脖颈。
常有人抬举称我为“名人”。某日应邀在区图书馆讲课,进门时被拦下请我出示入场券,告之今日我为主讲人方得放行。
别把自己当名人,飘飘轻骨值几文?千年历史留名者,屈指可数有几成?
在北京大学讲座,一学子问:你又开酒楼又搞摄影,成功的秘诀是什么?答曰:做人!做一个真正大写的人。学会做人,当工人会出好产品,当农民可出好庄稼,当科学家可造福人类。不会做人,最终都会遭到唾骂。
在北大办摄影展时,受到国学大师季羡林的关注。老人家为我画册作序曰:“之先先生摄荷已臻化境,我何人哉,岂敢予佛头着粪矣!” 我受此抬举,诚惶诚恐,马上回复季老:“您何人哉?一代国学大师也!我何人哉?一个摄影爱好者而已!予当继续努力,不负厚望。”后与季老秘书通话,称此文过份抬爱,实不敢受。季老秘书笑答:“季老既写你就用呗!”于是将原稿影印,时时鞭策自己。
大画家何海霞对我说:“现在大师满天飞,有人评我为山水画大师,我的老师张大千才是当之无愧的大师,我怎么能称大师!我坚决不同意。”又说:“有一画家自称牡丹王、葡萄王,我问他为什么不画土豆?”越是高人越谦恭,真正有本事的人必定低调,而称王的人往往是浅薄无知之徒。
某友寄来一画册,封面大书“中国十大优秀艺术家作品选”,首者吴冠中,好友跻身其中。我去电诘问:你与吴老相提并论,脸红否?要有自知之明!友连连应诺。
前不久,某出版社以文化部主管名义出版《中国艺术大家》画集,约稿于我。原由是我曾在中国美术馆、上海美术馆主办过展览,受专家重视,且推荐榜上有名。我窃喜,正欲应允,细看条例,方知此册精选五十名美协、书协、艺术院校教授及取得辉煌成就之艺术大家云云;再一咨询,不禁汗颜:我所尊敬之欧阳中石前辈名列榜首!。我何人哉!?岂敢忝列末座!连忙推辞。一时虚荣,差点也将自己钉在恬不知耻的柱子上。
吕老对我厚爱,欲将珍藏之55幅陈子庄画以极低价格转与我。我直言道:“为免他人闲话,不敢收藏!为不致散失,愿代为保存。”老人摇头叹息:“儍瓜!”吕老去世,立即将其完整交还他家人。如今,这批画之市场经济价值翻了10倍不止。
某富商对我管理餐厅之能力颇为欣赏,建议我承包某夜总会,称有千万资产,可日进斗金,我断然拒绝说:“不感兴趣!”
敬仰张大千不仅仅因为他是我祖父的弟弟,而是他的勤奋和渊博的学识及艺术上无人企及的巨大成就,以及对中华文化的巨大贡献。更让我钦佩的是他的为人,博大的心胸和爱国情怀,在临终前决定将自己珍藏的国宝涓滴归公,就连家园摩耶精舍也一并捐献。
看见今人为名利极尽钻营及贪婪的丑态,真是无言。
六、创业篇
因家庭出身不是红五类,没有资格上大学;高中毕业分配工作,没有挑选余地,当铁匠别名“张打铁”。文革开始,多次被批斗,得外号“张老反”;改革开放后自谋出路当了老板,至今还有人叫“张老板”;因常办讲座,也在院校代课,如今称我“张老师”。人生变幻,外号随之。
文革葬送青春,变成四十而立。生命逝去一半,才抓紧进修,学英语、日语、文学、经济管理……至今英语只会“哈罗”,日语只会“塞约拉拉”,总算在实践中学会半点企业管理。
调至濒临倒闭之校办厂任厂长,就职时与上级面谈:“厂败我亡,厂盛即离!”3年后企业赢利,离去却有些不舍。妻子一句话,让我下定了决心。她说:“女人的眼睛看男人,男人的眼睛看世界,你想干什么你就去干!”遂放弃20余年工龄和厂长职位,决定自己创业,只身闯荡深圳。那年,我已40有4。友人不解,我笑道:当我死的时候,阎王绝对不会问我是那一级,更不管你工龄、农龄!
记得中学语文课本有一“不怕鬼的故事”,讲豁达先生对那鬼道:朗朗乾坤,大千世界……死去生来,有何替代?要走便走,岂不爽快!我们为什么要把自己死死地吊在一棵树上?
刚到深圳考察,两人就餐,一荤、一素、一汤、一啤酒、两米饭,花掉内地工资一大半。于是决定创业开餐馆。1990年起步,一干就11年。
闯荡深圳腰包空空,不得已低价卖掉大千老人为我夫妇所画荷花图,至今心痛不已。自我安慰:我是创业,没有用来吃喝玩乐,老人家在天之灵应该谅解于我。如果老人家知我也爱荷有成,想必也会掀髯而笑矣。
在深圳遇一老总,他要给我投资30万办八仙楼酒家,我告诉他我没有抵押,只有信誉;他也爽快:就拿你的信誉作担保!一年后,我连本带利还给他50万,他让我独立经营;后来却告诉我:他不该放走我!
在深圳创业的几乎都喜欢供奉武财神,拎刀立于门内,以求发财。我却是例外,接手餐厅谈妥条件后,先请原主人将关老爷塑像抱走。我告诉他,本人最敬重关公,因为我也讲义气,我不宰客,故不愿意让他提刀立于门内。
在深圳开餐馆与人交往,递上名片,上无头衔,自我介绍:本人卖大米饭的。开始也有误解,以为无商不奸,披名人后代之外衣,绣花枕头稻壳心而已,事后却都不鄙薄于我。
开餐馆常常遇到纠纷,需要处理,客人一定要叫老板出来。我被客人打量半天:你是老板?去、去、去!叫你们老板来!我何曾像过老板?
创业初,税局一专管员,仗叔叔是局长,白吃白喝不给钱。见我不会讨好卖乖,将税额翻三番压我就范。岂知我不信邪,找他上司评理,要他立即把酒席签单欠款送来。3天后,还款,降税。此人从此不再登门。
深圳初创业时,给厨师长租房住,我和妻拼椅子睡店铺。后来接手八仙楼在店铺隔了一个夹层,刚好有一人高,取名“夹壁斋”。那不算家,只是一个窝,但很温馨。有一天晚上,小猫抓了一只小老鼠在我床边玩,我端起相机拍摄了全过程,休息创作两不误。
常与艺术家交往,便顺理成章在深圳某公园开办了一个半公益的深圳艺术家画廊,先后为数十位艺术家举办过展览,凡是有困难的艺术家只要讲明处境,展览均可免费。由于公园领导变换,我也不会沟通,公园某工作人员反对我所说的社会效益,称人多了把草踩死了。我很知趣,画廊很快就关闭了。但很多人一定不会忘记这个平台。
刚到深圳,爱管闲事,颇有主人翁精神。有人评价:张之先是一个圈中的圈外人;结识帮助众多书画圈人士但不是书画家;爱摄影还没参加摄影组织;曾是深圳市市长专线优秀联络员,给政府提了不少好意见,当时自己却没深圳户口。
经营八仙楼酒家纳税超过100万,至今我仍在纳税。但由于户口迁入太迟,缴社保晚了几年,按深圳原规定我得继续缴费到68岁,才能够领取那点养老金。不解的是,年轻人没工作,社保局可以给失业金,超过60岁的不但不给失业金,反而要交钱给社保局。终于有新政策让我在65岁领到这微薄的生活费。由此知道许多制定政策的人唯上不唯实,屁股指挥脑袋的多。
人比人气死人,比我悲惨的人更多,比起年轻时作阶下囚的日子我已经很幸福了。这不,还有媒体把我列入“幸福快乐老人”呢!
八仙楼酒家位于深圳曾经的“红灯区”巴登街。我给员工制定16字方针:自尊自爱、勤劳勤学、互帮互让、诚实诚恳。在外人眼里我们八仙楼酒家是“红灯区里的一块净地”,居然在这个地方每周还要学习,谈道德教育。有客人打赌一个月内要在女服务员中抠一个“玩玩”,肯定他输了。凡是想业余时间进修的员工我都支持,调整安排时间,甚至支借、补贴学费。告诉他们:一定要学会一个自立的手艺或本事:,如果我们的餐厅关闭,你们依然会很好地生存。
凡在我这里工作过的员工,大都怀念那段美好时光。
几个员工背着我在宿舍赌博,我推门而入,将牌桌掀翻,警告不可有下次!一大厨庆幸道:其他单位老板劝我们赌钱,几年没钱寄回去,差点离婚。只有在八仙楼酒家打工我才有结余寄回家。
忽然想起母亲曾经说:把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钱输给人家很心痛,把人家的钱赢到自己的口袋里其心何忍。
在深圳西乡开八仙楼分店,第一天就遇上一帮混混来搗乱,以菜里有头发为由砸店。我一边报警一边找到他们的头,告诉他:我年轻时见过真刀真枪,你们这些小兄弟太幼稚!何不让大家学点手艺,走路也能挺胸昂头。与他推心置腹权衡利弊谈了几小时,从此再也不来骚扰。
一日深夜,服务员将我叫醒,说有两人宵夜不买单,讹诈手机丢失,要索赔,並一定要老板出来处理。我去见这二人,其中一人拉我一边道,我朋友刚从牢狱出来,今天手机在这丢了,你给3000元我们走人。我冷笑回答:刚出狱就想回去?你转告他,今天宵夜可以免单,如要讹诈钱财没门!要砸碗碟桌椅板凳请便,只是掂量掂量要不要今天就回牢房?不一会,两人怏怏而去。
酒后闹事者常有,一青年酒后咬伤我,疼痛难忍。众厨师提刀相助,我急喝止,放走肇事者,劝员工道:两者相斗必有伤亡,小不忍,终生大祸。我伤可愈,尔等出事,我过大焉!众服。
客醉忘记买单,员工追赶,争执中打断员工门牙。虽赔偿,而牙不可再生。故规定:凡客即出,不许追赶,给客人留有面子,也避免纠纷。
予告诫员工,客人点菜宜告之份量,避免浪费。客夸赞:“他处就餐,唯恐我点少,此店却怕我点多,遂成常客。
经商以义为利,大商唯信,小商为奸,能有成就之大商,无不以诚信为本。
有人劝我们做火锅时加罂粟壳,我发话下去:害人就是害己,昧良心发财的事不干!
“香辣蟹”这道菜曾风行一时,我也请大厨前去取经,回来后表演给大家看,不料表演尚未结束,我便禁止推销这道“名菜”。原来蟹已很鲜,烹调时竟然加入味精一大瓢,这哪里是做菜,完全是害人,味精太多,经过高温肯定有害,不义之财绝对不取。
经营酒楼10余年,几欲歇业犹豫不决之际,却遇税务征收不公。当即与其论理,决定关门。税局局长也是文人,好言相劝:八仙楼乃文人相聚之地,不可关也!答:此乃我个人行为!当天回酒楼宣布下月关门,月初请全市文人吃关门饭。宴客当日,数百友人前来,无不叹息。有友见我依然开心,曰:老张都不失落,我等何必失落!遂吟诗曰:“鹏城展翅翔,十一春秋长。关张竟宴客,文苑惜孟尝。”
有人说八仙楼管理有方,有人说要不是张之先有个好老婆帮他料理,酒楼要给他请客吃光。至今有人怀念,有人不解,好好生意咋就关张?其实很简单:人生苦短,我不可以永远干自己不喜欢的事,得留下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。
八仙楼酒家关张是2002年8月,半年后“非典”席卷全球,所有餐饮业一片蕭条,无不亏损惨重,我却躲过一劫。有人以为我有先知之能。我乃之先,非先知也!
年轻时与一老厂长共事,因决策失误,损失惨重,他所受打击极大,悟得人年轻尚可重来,精神、体力都能承受。老则不可为也!开酒楼非一般承受,及早退出減压減负,再做点开心之事,也并非颐养,而是量力而为。
七、生活篇
儿时也曾荒唐,偷纸盒厂晾晒的盒子,偷地摊小贩的橡皮筋;上小学二年级嗜赌,曾偷同学的烟盒与伙伴赌博,被发现后无地自容。从此知道人家的东西绝不能占为己有,赌博害死人,永不赌博。
学校放假与同学一道挣学费,挑起50斤石灰走20多里山路,开始还能跟上,后来肩痛腿软,每挪动十几米就要歇脚。一边掉着泪,一边咬牙前行。大家都返回了,我还在半路上。15岁第一次挣得了一元二角伍分钱,母亲点头认可,让我自己留下,从此不敢乱花钱。
儿时对绘画有一种崇敬感,常在四川美院十姑妈家守着画册就是一天,但家人从不指点,也不支持。直到我父亲去世,才在箱底发现有三幅画落款是父亲名字,大为惊讶。家中长辈方告之父亲书画水平俱佳,但徐悲鸿先生一句话“五百年来一大千”,让张家子孙面对高山只能仰止,谁也不敢企及。再说三、四十年代国家战乱,百姓生命财产朝不保夕,画无人买,学之何用?张家子孙虽爱画者众多,但操笔者寥寥.。予今仍觉遗憾,只得以相机为笔,光影为墨,为荷花写实写意写情写心,总算靠了一点谱。
年轻时工作单位在山上,车费无法承担,起早跑步上班,下午才乘车回家。后被长跑协会吸收为会员,参加两次马拉松,得二级劳卫制运动员证章。非自觉,为省钱矣!
锻炼身体要早,好身体全靠年轻时打底,贵在坚持。不要老了才开始锻炼,被人讥笑为“垂死挣扎”。
新婚不久添置缝纫机,忙着义务为大家裁缝衣裤。一同事买有一段毛料,主动接来要为其做一条裤子外加一顶帽子。不料毛料一流,手艺三流,省了帽子布,裁坏西装裤。同事大呼:我一月工资才抵这段料哇!
年轻时曾自学中医,一边上班一边给同事看病,晚上回家翻书给人开方抓药。一好友劝阻:你红苕底子又不硬扎,万一医出问题,你就是阶级报复!吓得我马上收手,再不敢看病开方。
不过略懂医学常识可以为家人防病、治疗、养生有所裨益。
从小酷爱看书,中学时讨好学校图书管理员,帮助整理书,可挑选好书看;高中毕业待业数月间,在父亲厂图书室借书,除了吃喝拉撒睡,看得几乎眼睛瞎;工作后当上单位图书管理员,看书几乎占据大部分业余时间;到深圳创业,见喜欢的书就买,可是看书的时间却渐渐没有了。于是告诉妻:别买了,在墙壁上画上格子,填写书名就行了。
穿衣只求合身、干净。一日三餐不能过饱,常为大腹便便的朋友揑把汗。
晚上睡觉拥有十幢洋房也没用,你只能住一幢房里的一间房中的一张床,并且这张床你也占不满。最温馨的是与你同床的人与你不异梦。有一个剧中台词是男主人公对霸占别墅的女主人公说的一句话:你在这个豪华别墅里享受你的孤独吧。意味深长。
有人说我不帮助政府拉动消费。我不以为然,人各有所好,我最大消费就是买相机,其他的让人家去爱吧!
活着很多麻烦缠身:生存、恋爱、婚姻、子女、名利、健康、理想、事业发展、人际关系、社会体制,甚至国家命运……等等等等,烦都烦不过来。古人曰:人生不如意者常八九,要想快乐真是不容易!特别是当下。但人活在世界上还是有很多快乐和幸福:亲情、爱情、友情、以及自身的爱好和修为带来的愉悦感。
人是群聚的高级生物,其实有个最简单的方法:先要远离小人,再让你家人、亲戚、朋友以及周围的人快乐,可以让自己更快乐。反之,你让你周围的人痛苦,你会更痛苦。
很喜欢据说是林则徐的一副对联,把它挂家中:
子孙如若我留钱做什么?贤而多财易损其志。
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?愚而多财愈增其过。
一青年求助电话中不知所云,请他见面再说。原来是一清华学子,闯深圳已腰无半文。不知何人推荐,让其求助于我。我何能哉!?有困难找警察!我非警察!但既然相求,岂能置之不理!助盘缠帮其回家后不久回信,言已在某报社供职,还款致谢。
开酒楼又接待艺术家,帮过不少人,每年春节艺术界朋友分批在八仙楼相聚。有人称我“及时雨”,“第二文联”,我不同意,我岂敢有那样企图!不过是个朱贵而已,划一个小船,给朋友们搭桥,接待各位朋友罢了。我也不喜欢宋江:受招安卖朋友。
数友相邀游惠州,途中商议:某处赏景,诺!某处就餐,诺!某处住宿,诺!皆大欢喜。及至,有人提议夜总会一乐,我变脸道:还是回吧!于是不欢而散。
广交会艺术展上一模特美艳让众友惊叹,皆上前搭讪,不忍离去而流连忘返。一友不见我在,寻踪告之问我知否?淡然荅曰:“已见,一眼足矣,何必心动!”
受邀赴宴,某大谈美色,见我不语,问:先生爱美色否?答:爱美不爱色!某笑谑:老兄功能障碍?我拉脸回应:“大街上狗之功能最强!人之为人,能控制感情,滥情者与牲畜无异!”一席尴尬。
妻觉得能开车是一件很幸福和了不起的事,早在80年代她就参加驾驶培训,拥有驾照。而我小脑反应迟钝怕开车,看她开车我手心、脚心都是汗。对她开车,我总是放心不下。在深圳曾一度有车,三天两头有擦碰,使我提心吊胆。由她开车送我去公园拍荷花,但见路上时有车祸,风险太大,我力主乘坐公交,而把车卖掉。如今车堵、油贵、停车难,况且每月费用高昂,对于抠门的我实在不接受。没车的日子少许多烦恼!
过穷日子惯了,非一般的抠门。外出一般不进餐馆,常饿肚子回去喝粥。如不忙,不搭的士,两元五毛的公交车不上,等两元的上。一老先生很受感动,以我为榜样。一天带小孙子等公交老等不上,回家很晚,孙子给父母告状,老先生笑称:上了张之先的当。
与堂兄弟妹们成都相聚,决定请大家大快朵颐。见前面不远有园林餐馆,前呼后拥而入,刚入坐,打开菜牌,见其菜价昂贵,左右为难,借故其茶未上,服务不周,引众弟妹鱼贯而出。出得门来,再换一实惠酒家,告之实情,成为家族笑谈。
路过长沙,一老员工夫妻盛情接待,安排一高档酒楼就餐,见菜价为一般酒家数倍,马上拉脸。退出不能,只好硬着头皮入坐,但言这几日荤食太过,只许点素菜,让东道主及酒家毫无脸面。
时下足浴盛行,甚为不解。自己臭脚自己洗,何劳他人!莫不是以洗足为名行龌龊之事?一日与表弟等行旅劳累,邀约洗脚,吾连连摇头,生怕一失足成千古恨。表弟哭笑不得道:“濯足,乃舒经活血非狎昵之事,但试无妨。”众友附说,勉从登楼,横下一条心将脚交给洗脚妹。虽已破戒,但仍觉悟自己的脚自己洗为上。
婚后为省钱,理发就由妻打理。到深圳曾到发廊理发,对洗头极为反感,平时我洗头两分钟搞定,发廊得二十分钟,几根毛发用得着花费那么大功夫吗?于是仍然求老婆修理。直到我们都老了,老婆有一天劝我道:你还是去找外面的理发师吧,我的水平就这样了,有江西理发店,只剪头,又快又好才五元呢!果然有这种快、好、省的小店,现在涨价也才十元。
几十年由妻子理发也是一种幸福,每次妻子都会一边剪一边研究,无论剪成什么结果我都欣然。但不管怎样打理我还是“方脑壳”。
十年不进电影院,听说某片川语版不错,请女儿为全家买票观赏。女婿怀疑:岳父那么俭省,不会是叫买光碟回家看吧?
铁公鸡之抠门已众所周知。
学徒时抽烟有瘾,数学徒无钱买烟,假装请教师傅,谁知师傅也没烟,大家出门相视而笑,空吹一小时!
某日遇一前辈,递烟被拒,前辈笑答:30年烟瘾已戒。羞愧不已,将刚买之烟抛弃,戒烟成功,並发誓不抽。20年后,又欲开戒,刚抽数日,妻一句:男子汉言而无信乎?于是坚定承诺,再不抽烟。
有朋友聚会劝酒不止。我能饮少许,绝不过量,也不希望有人喝醉。一个无酒趣之人,有人劝酒未果道:不够朋友!我反问:如果我不算朋友,你还有什么朋友?弄得大家情绪全无。从此我在无人闹酒,闹酒者再未找我。
一友出国,有箱寄存我处。一年后回,取物时顺便一问:何物?答:一箱古画,唯兄可靠,万无一失。惊我一身冷汗,万一闪失,岂不成罪人乎!?
上公交车,一男子手中香烟灼坏前面一女人上衣,马上劝阻,要他把烟灭掉!他不理不睬,我指着那女人的衣道:你把她的衣都烧坏了!他蔑笑:她是我婆娘,咋的!
深圳中巴盛行之际,上车后坐发动机盖上,面向车内。见三小偷行窃,见其势众,不可硬上,于是两眼直瞪窃贼,那贼被我盯得发怵,质问:你盯我干啥!?我不温不火答非所问:你不看我,怎知我看你?全车人惊诧!三贼喊停车,愤然而去。
一日车站候公交车,见几窃贼登车,车开瞬间,我在车下朝车内高喊:有小偷上车!见车远去,心中乐不可支,谅他几个蟊贼上车也不敢下手。我乘坐下一趟车刚过一站地,那几个贼人也登上我乘坐的这辆车。急急忙趁他们还没认出我,挤过人群下车。真是冤家路窄!
闹市中过人行道,见几个小偷掏路人背包,便大声呵斥。几贼人恼羞成怒围了上来。我严词道:你们敢动我一下!今天这么多行人围过来不把你们几个揍扁!?行人中马上有人呼应,小偷迅即逃逸。
与妻女逛街,协助受害人抓住一小偷,因赃物传走,警方以证据不足将小偷放走。愤而写文上网《把女儿嫁给XX小偷》,言小偷猖獗,无法无天,难道要把女儿当卧底才能掌握住证据不成?点击率飚升。
老爱管闲事,特别是上街管小偷的事让妻很担心,她说公安都管不好,你能管好?我看你比共产党还共产党!共产党1921年成立,你1919年就入党了!
我实在是不识时务,故常被人称:张之先吃家饭管野事。管闲事的结果是给管家事的人不留面子,让他们时常难堪。记得在重庆曾入选区人民代表候选人,我表态:如当选,定为人民鼓与呼。幸好落选,不然给多少人不留脸面。
一青年画家初到深圳不谙世事,数十幅作品被人以办展为名骗走,闻讯立即约上数位好友,连夜追回作品。一青年女画家被一有权势小人软困,设计将其救出,交给其家人送回老家。有友戏谑道:张老师是我们最便宜的朋友,好请、好用、勿需回报。
某高校摄影老师住院,学院邀我代课一学期。事后一位认识某老师也认识我的医务人员对我说:你的心脏病才应该住院治疗,某老师是小问题,自己紧张,可以不住院的!这真是:疾病当前人不同,医生诊断都不从,一个小病不小看,一个不愿变药虫。
有人拿张大千赝品骗我,对方的甜言蜜语和自己的一丝贪念让我放松警惕,当我买下后,那人放言:张大千侄孙是草包,被我蒙了!知耻而后学,从此多看多学,不敢造次。
有人夸我美食家,因我曾开过餐馆。其实我一点也不热衷于美食。我最喜欢祖母做的咸菜下稀饭,开胃又爽口;母亲烧的泡饭,味美又滑爽,还有岳母拌的重庆小面调料,那真是一绝,天天吃不厌。其实真正的美食应有家的感觉在其中。
身边有余钱常会借与有困难的人,极少追账。当有人还钱时突然惊喜,如额外收入,飞来之财。
由于无防人之心,缺乏判断能力,常常上当受骗,帮过小人得势。有时也会担心受骗,拒绝过需要帮助的人。遇到借钱不还时,我常宽慰自己,这不是我的错误,如果真是有钱不还我,是他的品德问题。的确有困难不还,帮了他也好。
岳母早起锻炼,被一毛头小子骑自行车撞伤。那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,他母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。当我们夫妇知道他们母子的困境,反而去安慰他们,一切费用都无需赔偿。
有位前辈告诉我:别人给你的承诺千万不要记在心上,答应人家的事要尽量兑现。哲言也!
常有人对我说曾受到我帮助,我实在记忆不起。这样也很轻松,帮助过的人尽量忘掉!
一看电视剧就要生气点评:情理之外,预料之中,拾人牙慧,愚弄百姓,娱乐娱乐,愚蠢的快乐!我一开口,全家不宁。妻命令我闭嘴:你让老妈安安静静看电视行不?不然你让她看什么?
从小至今大大咧咧。小学:听英模报告,到会场摸不出票来;中学:走热了毛衣脱下,回到家毛衣不见;不久前约朋友晚上去音乐厅,票拿出来是下午的。办公和生活的场合总是3天就堆得乱七八糟,谁也无法收拾。婚后找不到东西就问妻子,怪她藏起来了,调侃道:我老婆藏的东西是一万个人都找不到的!
丢三落四,记性好而忘心大的我,被推选为老年摄影学会会长,常有人交资料给我而不知下落。有人问入会条件:答:像我这样痴呆水平之老人均可。众大乐!
有人借宣扬张大千为幌子,拍电视剧以售其奸,搞花边玩庸俗、低俗、媚俗,我推动全家抵制。对方以高薪邀我作顾问,劝我同流。我对说客坦言:要我不说可找杀手来封口!你把拍电视剧的几千万送给我,我也不卖老祖宗!至今此剧不能播出。
八、摄影篇
1995年夏,对摄影已近痴迷的我,在深圳洪湖公园看到盛开的荷花,激动得第一天就拍了三个胶卷。整个夏天,无论天晴落雨,一天不落,第二年就出了专集,颇为得意。随着时间推移,方知当初拍摄的垃圾片占百分之九十九,惨不忍睹!但我十几年来认准这个题材,拍不二鹜,犹如挖井,坚信一直挖下去总会出水。
一日湖边拍摄荷花,见一影者用脚架打断花前荷叶,上前干涉。他反讥讽我不懂摄影。我怒斥:拍荷花,你不配!
摄影路过观鸟台,见一练功者锻炼其上。好心劝告:此乃鸟活动之地。岂料他误认为我骂他是鸟,冲上来戳我额头,吐我唾沫。我几次想将手中三脚架打将过去,但理智地忍耐住。奇耻大辱我都受过,忍此小辱何妨!
有时悟出一个道理:考虑后果的人──好人;不管后果,只管眼前的人──坏人。够片面吧?
闻一老画家成就斐然,人品高而处事低调,80多岁尚未出画册。当即托友人联系,愿尽薄力。允之,随即拖上灯具、脚架、相机,打飞的到北京已夜深。次日翻拍书画,当晚飞返深圳,冲好胶片随即赠送寄去。画册出版,老画家亲来深圳赠送,共享其荣!
一名画家来深办展,追星者众。有友问:与之合影有兴趣否?答:素不相识,我非追星族!合影何用?吾见其宣传图片之肖像拍得一般,如他愿意,表示可为他拍摄。数日后,应邀前往,为其摄肖像数帧,甚为满意。照片印出,托人送去,请回签一帧却如赵显儿送灯台,一去永不来。日后得知连照片和我的专用签字笔一并不知去向。追星族之心理我搞不懂。
为李青萍老人翻拍作品五天整,拍完当晚,应荆州文化界之邀相聚某公园餐厅。餐毕已夜深,回到宿地,胶卷却不见踪迹。众人之望顿成泡影!惶恐之际,迅即搭车前往,敲开公园大门,叫醒餐厅主管,开餐厅门方见装胶卷之提袋静置屋角。此刻雨雪纷飞,步行而归。失而复得,“三把钥匙挂胸膛,开心开心真开心!”
在深圳创业开酒楼又玩摄影,与文化人相交必“留下人头来”,10余年来义务为2000多文化人摄肖像,以此为乐!一画家道:我一辈子拍了多少照,唯此最佳,问收费几许?回他道:谢谢你为我当模特,你我都不收费,皆大欢喜。出书采用所摄肖像也不用刻意署名,均无压力。一作家对其肖像甚为满意,挂在案头,有客至贊赏不已:摄于哪家影楼?笑答:深圳一酒楼。
重庆一老画家欲放大肖像,以备百年之用,特来函索取底片,待翻出底片发现对焦不实。老人失望于我,遂成心病。不日有友约赴成都活动,事毕连夜速转山城。清晨抵渝,倾盆大雨不停,下午方晴。给老人拍完,十分满意。当晚飞回深圳,心病治愈。
13年前曾为安徽某老画家拍摄肖像,如今他八十有六,精神面貌如旧,称那张肖像十分满意,用了13年,太年轻了,想重新再拍,别人照的都不合心意,又来找我。影毕,喜上眉梢,我约他100岁再来留影。
后记
几十年人生坎坷,丰富多彩,酸甜苦辣,五味杂陈。年轻时正遇上不要文化的革命,以为遇上了好时辰,但干的蠢事最多,吃的苦头也最多。我把经历过的部分故事一一拾起,反思、提升。
我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“方脑壳”,不合潮流,有人以为我不食人间烟火,其实我也有七情六欲,该我爱恨的我绝不含糊。有哲人说过:“做一个好人很难!”但我仍然努力去做。
如今,物欲横流,道德沦丧,我知道我没有能力改变什么,一锅汤馊臭了再加许多鲜肉也不能逆转。有人说:满世界的风都坏了,不必为一束腊肠发愁。我把这些事写出来,是希望后人从我的文字中看到父辈的艰辛历程,而并不想去教育谁、改变谁、影响谁。因为我只想自己活得明白。
也许,看了这些文字,会让人贻笑大方,那就当作茶余笑谈吧!
(作者系高64级1班校友)